原标题:徐兆仁:功力、视野、理论——当代历史研究学术创新之本
摘要:当代历史学研究能否不断取得学术创新,取决于三个基本条件,即学术功力、研究视野和理论方法。学术功力包括研究者的思想修养和行为规范品德、史料搜集和掌握、历史知识贮备、语言文字运用、分析和批判等专业能力;获得和运用整体视野、多元视野、比较视野和跨学科视野,即可为学术创新奠定牢固的根基;史学研究实践推动史学理论的突破,总结并提炼新的史学理论和方法,有望带来历史研究的创新性和突破性成果。
视野理论突破中国学术博大精深,而自古以来尤以史学一门得天独厚。中国史学史料浩瀚,研究成果丰硕,学人虽皓首穷经,亦未能尽其万一,长有望断昊海涯际之叹。学术研究虽贵在创新,而创新之法则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。总结传统与现代、中土与外域学者治学状况,我们发现,虽然历史研究治学门径各异,学术创新理论方法不同,然究其根本,质其关键,实不出功力、视野、理论三者。
一、功力
历史学是一门特别强调基础知识、注重学术积累的学科,多数历史学家之所以大器晚成,就是因为知识积累需要漫长的时间。科学的、进步的历史观和方法论的形成,都离不开扎实的历史知识,离不开深厚的学术功力。
为了获得这种学术功力,那些最后成功的历史学家们都是坚持走博通之路,日积月累,在学术上打下宽厚而坚实的基础。他们在古文献和外文等方面,具有深厚的功底,广泛涉猎人文学科、甚至自然科学等领域的知识,继而充分占有研究材料,逐步加深知识积累,从而形成广博、厚重的学术优势。
历史学家陈垣先生把学术创作分为三步:收集材料、考辨材料和论述成文。他特别指出,前两步工作须占十分之八的时间。例如,他为了撰写《旧五代史辑本发覆》,收集史料极多,积累的稿本有三尺之厚。既博览群书,又善于抉择。经删繁去复,选取190余条,最后写成文章也只有2万多字;《元西域人华化考》一书,依据典籍220余种,该书“规模宏大,材料丰富,条例明辨,是在国内外久享声誉的著作,对于治中国民族关系史的学者来说,是一部必须阅读的书。”[1]他坚持广泛搜集正史、杂史、金石、碑刻、方志、档案、文集、诗赋、画谱、题名录、语录等史料,然后进行深入考证,认为只有确实可据的材料和实事求是的研究,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,“草草成文,无佳文可言也”,陈垣因撰写《元也里可温教考》而蜚声史坛,而该作从初稿到最后定本,历时18年之久。
陈垣先生为了全面系统地探讨中国主要宗教,广泛搜集挖掘史料,披沙拣金,终于掌握了大量的、新的宗教史料,并借助于他对历史的把握及研究方法的造诣,开拓了中国近代宗教史学的崭新途径。[2]其学术研究之沉潜深入,厚积薄发,常人难以想象,也少有匹敌。
历史学家邵循正熟谙英语、法语,懂德语,通意大利语、俄语,学过波斯语、蒙古文,略知突厥文、女真文、满文,他直接将蒙文资料《元朝秘史》、波斯文资料《集史》与汉文资料《元史》和法、德、英等欧西诸国学者的研究成果糅和参证,发现《元史》存在的缺憾;在中国近代史方面,他十分重视晚清、民国私人笔记内保存的近代史料,并还因此推动组织编辑《近代中国史料笔记丛刊》。[3]正因为在史料挖掘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,邵循正在研究中才能够旁征博引,融会贯通,解决前人无法侦知的问题。
一个学者的知识体系,往往决定他的研究视野、范围和深度,因此非常有必要形成完善知识体系,形成深厚的知识积淀。中国学者中,陈寅恪、王国维、钱穆、吕思勉等许多史学大家“风格各异,而造诣均深”[4],他们在知识储备、知识结构上拥有一般人所未能具备的优势。[5]通过对上百位垂范当代史家生平治学状况[6]的统计分析,我们发现,这一代知识分子,往往在少年时代接受严格的国学训练,对中国传统文化如经学、小学、史学等有坚实的基础;青年时代接受西方学术的训练,具备多个学科的扎实知识。他们学术根底深厚,其中不少人还精通多种外文和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字。他们不仅在学术研究起点上优于一般学者,也比现代人从20岁左右开始学习史学的起点高出许多。正是因为拥有相当完善的知识体系和广博的学术积累,从而决定了他们能够取得超越前人的研究成果。
对于历史学研究者学术功力乃至学术水准的考量,以往有许多不同的概括。其中,“史家四长”之说,比较被大家所认可。总结和分析其中蕴含的要素,可以证明重视学术功力对于史学研究者进行学术创新,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。
(一)史德
清代史家章学诚在其论著《文史通义》中,专门论述了史德问题,提出“能具史识者,必知史德,德者何?著书者之心术也”,“盖欲为良史者,当慎辨于天人之际,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。……亦足以称著述者之心术矣”[7]。章学诚所提出的史德,就是史家的史学思想修养和行为规范品德[8],特别是史家治史的客观立场和实事求是的职业操守。章学诚对于史识—史德—心术内在联系的阐发,实际上提出了一个史学批评的新模式。[9]历史学研究所必须遵循的基本精神就是实事求是。史实永远是历史学的基石,也是历史学存在与发展的生命之源。实事求是,尊重历史,反对主观主义、形而上学和教条主义等,都是历史学家史德的具体表现。如果学者无德,或歪曲事实,或另有所图,或党同伐异,或掠人之美……即使学富五车、才高八斗,也无济于事。真正具备优良品质的历史学家,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,勇于探索,客观真实地反映历史实际。
历史学家周一良指出:“六十年来,我可说是经历了乾嘉朴学、西方近代史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三个不同阶段的训练。我认为这三种类型的训练有一共同之处,即要求历史必须真实或尽量接近于真实,不可弄虚作假,编造篡改。只有真实的历史,才能成为‘后事之师’,起参考、借鉴以至教育的作用。而研究历史最根本的态度和方法只有四个字:实事求是。如何才能实事求是呢?一个合格的历史学家应当既见树木,又见森林;既能由此而及彼,因小而及大;看到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等等不同领域之间的关联;看到纷繁错杂的历史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;看到历史是辩证地发展。以上所说,似乎陈意甚高,却又像老生常谈。我自己则心向往焉,而愧弗能也。”[10]由于历史学家也生活在现实社会,他们的思想以及著述无不受到时代和社会诸多因素的影响,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“一切真历史就是当代史”[11]、“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”[12]等命题有其合理性;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史德作为历史学家的根本素养具有不可须臾忽视的重要性。历史学家贵在实事求是,重在据实而书,民族性必须统一到科学性的高度,致用必须以求真为前提,研究必须以史料为基础,所有论著必须坚持“一分材料出一分货,十分材料出十分货,没有材料便不出货”[13]的史料运用原则,坚决反对捏造和歪曲历史;不隐恶,不虚美;不发违心之论,不曲学阿世,不卖论求荣;追求真理,无畏无私,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;保持历史学家高尚的道德操守,以捍卫历史科学的尊严和价值。
(二)才、学、识
史才、史学、史识被称为“史家三长”,后来梁启超在此基础上加上史德,概括为“史家四长”,[14]作为历史学家的基本素养。史才,是指搜集、鉴别和组织史料、叙述事实、记载言语、撰写文章、运用体例、编次内容等历史编纂方面的才能;史学是指掌握丰富的史料、历史知识以及与历史有关的各种知识;史识指的是史家独到的见解、观点、品质和精神。[15]唐代史家刘知畿在回答为何自古多文士而缺史才的提问时指出,“史有三长:才、学、识,世罕兼之,故史者少。夫有学无才,犹愚贾操金,不能殖货;有才无学,犹巧匠无楩柟斧斤,弗能成室。善恶必书,使骄主贼臣知惧,此为无可加者。”[16]被当时的人们誉为不刊之论。
在古代中国学术传统中,衡量史学水准高下的尺度,是历史学家历史知识的广博、掌握资料的丰富和考证史料的严谨。历史学是一门求真务实的学问,讲究言必有本,来不得半点的虚假和浮夸,研究者必须花大力气掌握第一手史料,才能真正有所作为。历史学家的基本功就是详尽地占有材料,去伪存真、去粗取精,坚持从事实出发,一切面向历史事实。